目睹生命分崩离析——嚎叫 by 蒙克

The Scream, Edvard Munch, 1893, Oil, distemper and pastel on card, 83.5 x 66 cm, Munch-Museet, Oslo

嚎叫,爱德华·蒙克,1893年,油彩、胶画颜料、粉蜡笔、纸板,83.5×66厘米,蒙克美术馆,奥斯陆

颜料像熔岩一样,四下疯狂流动。在画布上,画笔都跟不上颜料,不知道该往哪里奔跑或是寻求庇护。天空中充满红色,看来如此沉重,对于下面的场景来说,似乎天空即将冲压下来,像一大块黏黏糊糊的东西。那已经不再只是一片天空了。

我们不能聆听,不能听正在发生什么。我们必须尖叫,直到天空停止,直到它不再威胁我们。我们必须堵住耳朵然后大叫,直到变成聋子,好让一切消失。直到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。

桥的橘红色扶手像一把利刃,将画剖开。换一天,我们可能会觉得:跟着这个扶手漂亮的笔直线条,我们能一直走到地平线。这是一次安静的散步,风景中平淡无奇,延伸到远处,宁静广大。我们对这条路了如指掌。

今天,这桥没有尽头。我们无法想起它从哪里开始,也不知道我们何时到达这里。要想找回来路,该走哪个方向?为什么要来这里?之前一切发生变化时,我们那时要往哪里去?

在风景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之前,我们要赶紧离开。但是地面在快速崩溃。画笔上蘸满了粉蜡笔颜料,像肥皂一般光滑。黄色和红色的线条想要笨拙地在表面画出它们能画的一切。厚木板,或者是灯光的反光?在桥上方,蓝色如此强烈,摧毁了所有距离感。视角降得很低,离我们如此之近,以至于要变成一堵墙。恐惧僵住我们的双腿,这幅画也是。

他两手举着头,缩在一起。他把脸挤在画布上,就像挤在玻璃窗格中。这幅画如同一个紧紧关闭的窗户,再也不能打开。没有人在听。男人的身体仿佛风中的一叶草,被吹得前后摇动。颜色无法让他稳定下来。一根棕色的线条轻轻舔他,但是没有用。他的身体没有固定的形状。

我们绝望地想要找到某些理性原因,某个可以接受的借口,用来解释发生的事情。一次自然灾害,某些浪漫主义画家喜欢描绘的灾祸:沉船或其他灾难,迫使人要面对自然力。某次血红的落日,这已足以让英雄看着混乱的世界,投下关心的一瞥,这也是为了更宏伟的目标。这些战役不确定的结果无法贬低它们的伟大,但却教会我们:令人不安的图像对我们的诱惑,就像它展示出的东西而想要表达的承诺一样多。

红色的天空没有任何热度。扎眼的橘红色与大地接触,变成冰,在眼力所及之处,将地平线撕开。

站在这里的男人马上就要失去自我。这阵令画面紧张的风,吹走了一切,使得他的身份难以辨识,我们无法与他打招呼、谈话,也无法接近、触碰他,总之,他已不再是一个人。他谁都不是。剩下的五官难以构成一个面具。他看上去像具尸体,嘴里充满颜料,已经满是泥土。他的眼睛被擦去了,或是被胶水黏住。他比看不见还要糟糕:出现在这里,却被夺去了所有的存在感。

如果他两手把双颊按得再紧点,发绿的头颅也许就会完全消失,就像用来制陶的粘土,改变形状。这姿势就等于致命一击。那时,他剩下的,就是一堆紧缩在在一起的、毫无生气的东西,就像某个穷困潦倒的雕塑家的作品。这个男人是一个囚徒。世界将他吸收,消化,然后又把他吐了出来。

他看到的无法用语言表达。他无法让别人听到,从他贫瘠的外形和吸入的泥沼般的空虚中,可以看出这一点。蒙克的构图力求简洁,吝于使用元素,而且只保留少数几种形状,这些形状充满流动感,令观者难以找到凝固之感。这正是蒙克选择它们的原因。现实像海潮一样退去。剩下的只有焦虑感,存在他两手之间的空洞之中。

更多艺术堂奥,前往 ArtsHowTo

【说明:以上文字内容,部分译自《How to Look at a Painting》,纯属个人爱好,英文版权仍归原作者所有,转载请标明出处。by 郑柯-Bryan

了解幻觉的逻辑——布道的幻觉 by 高更

Vision of the Sermon(Jacob Wrestling with the Angel), Paul Gauguin, 1888, Oil on Canvas, 73 x 92 cm, The National Gallery of Scotland, Edinburgh

布道的幻觉(雅各与天使摔跤),保罗·高更,1888年,布面油画,73×92厘米,苏格兰国立画廊,爱丁堡

红与白之间的鲜明对比,还有简化的外形,都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:高更的世界不会费心处理不必要细节。发生的事情最重要。三个布列塔尼亚女子,带着大大的传统软帽,站在近景中,背对我们。她们右边有一个僧侣,削过发的头延伸出画面之外。在她们左边,其他几个女人挤向前面,一些跪着,有一个闭上双眼,合上双手,正在祈祷。她们面前,两个人在摔跤:一个天使有着橘红色的翅膀,还有一个男人。大树的树干将画面沿对角线分开。可以看到一只奶牛在田野中嬉耍,那田野有着奔放的红色。布列塔尼的女人们一直在聆听布道,后来,她们出来之后,看到一个幻象。必须假定:她们在弥撒中听到的东西,是这次幻象的基础。但是,她们看到了什么?没人说。那幻象发生了,这比什么都重要。

这幅图画中的原始笔法表现出这些女人完全洁白的本性。高更1888年定居在布列塔尼亚,他一直在寻找这种特质,这种乡野的虔诚与迷信混合而成的特质:当地人与世界有种直觉的关系,尽管他们没有优雅的习惯,却能够感受即便是最琐碎的小事中的神秘。乡村路边竖起的十字架,就在画家笔下的模特之中,他在寻找艺术的革新中,这些模特用得最多。远离巴黎的沙龙和画室的练习,他发现了与自己内心需要相一致的真实表现手法。他常常声称“原始状态”是自己性格的本质,这“原始状态”就是植根在这里,如同植根于他早已熟悉的土壤。

高更明显脱离了原先的方式,在画中加入了更多暗示。风格化的树干正好穿过画作的心脏部分,在布列塔尼的女人们和她们的幻象之间构成障碍。这画中明显表现出两个世界,两种经验: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,以及使之改观的世界。对我们来说,这树干是一种不可超越的障碍,表示一种强力,将我们与奇迹隔开,同时又强调了它。女人们头上的软帽,遮在近景上,几乎创造出一幅抽象画,呆板却又和谐,但她们的脸拒绝了我们。画作中一条死胡同连着一条死胡同,强调着对象的难以接近,以及它们无可减少的怪异。作为观者,我们就像画中人物一样没有方向,突然发现自己被传送到古老的布列塔尼,这要归功于这些远东艺术。

我们的第一印象持久不变:白与红、头巾与野地,这些对比令人震惊。血红色风景先让我们目瞪口呆,而它的不协调继续令我们惊讶。我们可能会怀疑:画家在表现幻想,或是要激怒我们。但这不重要。 在这里,高更要通过使用互补色,反转事物的自然秩序。

画中描绘出幻象,不管其结果是眼花缭乱,还是引人深思,这画作采用了古典形式,但凭借摆脱所有象征性的复杂性和道德意图,传统完全恢复了青春。从画中事件中得不到什么训诫,其内在本质已经不再存于某些神学或是教条中,而是在人物的心境里,体现于她们能看到红色的能力,而我们自己只能看到绿色。

如果她们的处境超乎寻常,那也只是我们与可见世界的平常关系中的特别一例。高更分享给我们的真正奇迹,在于抛弃我们注定要走进去的死胡同,因为我们观察事物的方式过于尽职尽责。如果能够做到,我们就可以享有他的能力:以令人赞叹的方式,除去一切,只看图像赤裸裸的本质,以此一窥所有图像的功用。

更多艺术堂奥,前往 ArtsHowTo

【说明:以上文字内容,部分译自《How to Look at a Painting》,纯属个人爱好,英文版权仍归原作者所有,转载请标明出处。by 郑柯-Bryan

穿越镜子——老妇人 by 戈雅

Las Viejas or Time, Francisco Jose de Goya y Lucientes, 1808-12, Oil on Canvas, 181 x 125 cm, Palais des Beaux-Arts, Lille

老妇人(或时间),戈雅,1808-1812年,布面油画,181×125厘米,美术博物馆,里尔

我们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,也不知道这幅画是耀眼夺目、智慧过人,还是纯属怪诞荒谬。在它令人目盲的光亮和吞噬光亮的黑暗之间,我们无处藏身。我们被夹在老虎钳中间,被两个老妇人(viejas)那蹂躏至毁的脸牢牢定住。尽管这个西班牙形容词是阴性的,也难以确认模特们是不是都是女性。标题就像这幅画一样无情。它完全不考虑礼貌得体。衰老已经侵蚀了这些女人,即使用来描述她们的单词也已经消失不见。剩下的,就是一个女巫,穿着仙女的衣服。

二者哪一个更糟?无疑,是坐在那里衣着奢华的那位,每个人都盯着她。就是考虑到这一点,她才穿成这样,而且成功了。她戴上自己所有的戒指和耳环,它们太重,拉着她的皮肤,但是它们亮光闪闪,夺人眼目。女人在头发里插了一根钻石箭,颜色十分自然,看起来仿佛一缕阳光,像是朝着丘比特和他的把戏点了下头,也许代价有点高,也是一个愚蠢的姿态。“但在我的年龄,一个人可以炫耀。而且你永远不知道,你必须准备好。也许是今天傍晚?你瞧,人们还是会觉得我有魅力。”

站在这幅画前,所有人都会感受到其中的心碎之意。要不,我们就会对其中明显的嘲笑感到愤愤不平。但是其中的力量无疑会让所有人触动,除非我们太年轻,衰老只是童话王国里面的事情,其中邪恶的后母在她们的镜前焦急发问:“我还是她们之中最漂亮的吗?”只有白雪公主或者白马王子才能对这样一幅画微笑,只有知道自己是不朽的人才能。

她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裙子。她的侍女——无疑就是旁边处于从属地位的人物——穿得更朴素,就像她女主人的一个影子。她那猪一般的脸上,两个眼圈黝黑,很明显,她还没有丢掉抹眼影的习惯。也许那是死亡挖出的两个穴窝。在她的黑色披肩头纱下面,她的头发就像狗的毛。她是个忠诚的仆人。但是对谁忠诚?她拿着一个镜子,背后能看到两个单词:“Que tal?”近来可好?这样的一个问题!是她在问?还是她手中那个无用的东西?是身着盛装正在扮美的女人?还是象征时间老人的白发老头?他手里拿着一把扫帚,像拿着一根权杖,他根本就是主持人。到底是谁在说话?但在那时,有谁真得想知道答案么?谁会为这没有牙的女人代言?她已经费尽力气想要变得好看。而且她曾经美丽。是的,你记得……

至少那裙子是新的,还是最新款,夏夜中看起来轻盈无比。戈雅没有用丝绸或棉布包起这女人,而是用一块纱将她蒙起来,似乎根本看不见纱的存在。奇迹般的裙子。既最华丽,又最低调。这是第一次舞会穿的裙子。或者是一个人最后的机会。颜料没有想要描绘这裙子,而是在老女人的身体上自由游走,赋予她另一种现实,这裙子根本没有颜色。她也得经历遗忘才能到达这里。这些纱,这些疯狂的姿势。她在来路上知道一切,也丢失了一切,除了光。

她的手中有个小镜子,也许是一个有图案的圆形徽章。它不离两手,这手看起来没有那么老。这小物件是私人物品,用来检验别人说的话,也是沉思,在她的耳中呢喃私语。

她的注意力太集中,以至于无法理解身边发生的事情。突如其来的温暖不是夏日的微风。她以为那是爱抚,但实际上是时间老人的呼吸,正在擦过她的脖颈。

他突然出现,什么都不做,就是走过去,站在老妇人身后,探头过肩,像一个充满警惕的同伴,关心她的一举一动,但纯是出于自己的利益。毕竟,他是时间老人本人。他的名单一直保持最新,而且从未看到过结尾。是否看够了皱纹和疲倦之色?看够了混乱的想法和痴迷的记忆?看够了无眠之夜和漫长等待?看够了疯狂的喜悦和酒醉的心烦意乱?如果她可以看到时间老人巨大的翅膀,一定会羡慕它们的精致,如珍珠一般,如此适合她自己的特别品味。她也许会嫉妒他的优雅。

时间以寓言形象出现,这是一种传统图像表现手法,而戈雅为其赋予一种令人不安的新鲜感。他的外形如同一个活生生的人,似乎等待被
时间不是用来回想的观念或主题,而是现实,伏在我们背后,它可不会礼貌地宣称自己的存在,它是一个满嘴脏话的来访者,是苦难的根源,在我们的皮肉上开出皱纹和沟壑,变红我们的眼圈,让我们干涸,把我们丢下来,束手无策。

人们会怀疑,这些椅子越来越硬。今天看来,整个气氛有些压抑。时间老人不断往前倾斜,这是最短的缓刑。她没有怀疑。但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,时间老人会将她扫到一边,只需一次挥动。不过,也许她从一开始就在观察他,聪慧地观察着她的敌人的进展,而且从未让步。

最初的震惊不过是初步尝试。这幅作品的众多元素在图谋戕害观者,要转移我们的注意力。最残酷的镜子不是递给老妇人的那把,而是老妇人自己。她的衰老就是我们的衰老。无论我们是谁,所有的虚荣和面孔结局完全一样。

这永恒的女人发起了风烛之年的调情,我们还为之着迷。我们是有意被置于讽刺之地。但是时间老人不只有这点把戏,当我们投入画中的时候,却没有注意到他的来临。

画作的背景不再想要描绘任何事物,它已经超越了时间。距离已经成为朦胧的空间,颜色在其中消失于前所未有的光亮中。它探索了现实,而且已经完成探索,发现现实微不足道。在女人的裙子上,颜色像烛泪般流动。戈雅让其流动,将其变成奇迹。在这里,它早已经把可见的世界甩在后面。

更多艺术堂奥,前往 ArtsHowTo

【说明:以上文字内容,部分译自《How to Look at a Painting》,纯属个人爱好,英文版权仍归原作者所有,转载请标明出处。by 郑柯-Bryan

抓住仪式的庄严——牛的尸骸 by 伦勃朗

The Flayed Ox, Rembrandt, 1655, Oil on Wood, maximum dimensions 94 x 69 cm, Musee du Louvre, Paris

牛的尸骸,伦勃朗,1655年,木板油画,最大尺寸 94×69厘米,卢浮宫,巴黎

牛的尸骸没有头,两条腿搭在木梁上,挂在那里。光直接打在这被剥了皮的动物上,无视屋内其他一切。画家将这一大块肉置于画布中间,这就是他为观者提供的东西。现在,我们必须面对这幅画,它根本不迎合我们,它的直截了当如野兽一般,残酷而粗野。

要柔和这样的主题,有很多种方法,这在17世纪的荷兰绘画中司空见惯。每到11月,为了度过接下来的几个月,就要宰杀很多动物。那是庆祝的时光,邀请左邻右舍,每个人都会加入,这些劳作将社区结合起来。画家们在画中绘制日常场景,此类画之所以流行,至少是因为它们加深了富裕带来的愉悦感觉。

但在这里找不到任何前述线索。伦勃朗将饮酒作乐的人们送回了家。传统上,这个时刻常常伴随着喧闹的欢宴,但他一点也不想用。似乎他走到这个场景时,一言不发,站在一边,躲起来,想要更仔细地观察这个情境,而其他人一般会毫不犹豫地加入进去。一具剥了皮的牛的尸骸,除了它即将被处理的前途之外,没人会注意到它。需要它作为食物,而不是公众关注的来源。

伦勃朗改编了自己的主题,他安排使用大块颜料的方式,唤起人们对现实的感受,而不是仅仅去表现现实。不过也有可能是这样,他在精确描绘我们被意料之外的图像击中时的感受:眼睛没有时间适应,也找不到参照点,但却被某种感觉吸引,这种感觉与另一种心态下看到的东西完全无关。

伦勃朗利用了观者的反应,他把这些反应像一个球一样抛起来,然后在马上要够不着的时候再抓住它。他绘制的不是对象本身,而是它产生的效果。在这里,震惊之感不是马上出现,而是精心备好,然后在我们没有准备之时现身。

为了让主题摆脱它平常的环境,画家把观者也隔离起来,剥夺了日常生活的安心场景,强迫我们与令人惊惶的事物相遇。剥离它在食物链中的角色,以及它之所以能出现在这里的社会仪式,这剥了皮的牛不过是一具尸骸,是动物被处死之后留下的尸体。

这图像唤醒了别的东西,它们偷偷潜入我们的心中。是这幅画把它们召唤出来。我们想起了曾经看到过的基督在十字架上的图像,还有那些殉难的圣人。血淋淋的死亡场景在绘画中也很常见。在此画之前,我们已经见过很多了,每一幅都会在记忆中留下痕迹。这剥皮的牛尸,最终变化为所有那些经受折磨的躯体。

一个女人从窗中伸出头。她一直在画作后面等待,伦勃朗偷偷放她进来。我们刚刚注意到她的存在。在最后一分钟,画家赋予她决定性的角色。她的作用在于:当观者迷失方向时,她把他们带回现实。也许她提出了一个我们都没有听到的问题。我们已经不再迷惑,而且为我们自己就这样被分心而感到有些尴尬。我们没有意识到:自己是这么容易受影响。也没什么,在这个院子里,除了这尸骸,也没啥好看的。那就是一块好肉。什么也没有发生,我们很安全。

思考痛苦的功能——基督受难 by 格吕内瓦尔德

The Crucifixion, Mathias Grunewald, 1511-1516, Oil on Wood, 269 x 307 cm, Musee d’Unterlinden, Colmar, France

基督受难图,马蒂亚斯·格吕内瓦尔德,约1510-1515年,木板油画,269 x 307 厘米,菩提树下博物馆,科尔马,法国

基督的身体已经发绿了,似乎开始腐烂。上面布满了肿胀,还有像箭头一般的碎片形成的痘痕。这种折磨,比现实生活中看到的任何场景都更令人痛苦,它的图像充满张力,让人难以承受。我们本可以选择去别的地方。难以理解的伤口向我们扑过来。行刑者已经离开。为什么这恐惧还能继续?

这已经不是基督第一次在一幅画里面死去了。主题也不足以惊人。我们毕竟已经看到过太多基督受难图,大部分都忘记了。但对这幅画我们毫无准备。它不会从我们的记忆中抹除。在我们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,就已经陷入了这种境地。

其他类似画作是什么样子?大多数都更为庄严肃穆。但是,格吕内瓦尔德在作画时,似乎对这些一无所知,仿佛死亡才是必然结局。在这次骇人而又极度痛苦的死亡异象中,该事件的灵性空间消失不见。

画中基督身体尺寸过大,他的死亡没有发生在各各他,而是在这伊森海姆医院的教堂里,欧洲各个角落的众多病人来到这个医院,接受圣安东尼修道会僧侣们的照顾。他们要在这里看护圣安东尼热病的受害者,这种疾病慢慢吞噬病患的身体。很多人因此丧失手脚四肢,人们认为僧侣是截肢的专家,但是大多数人屈服于疾病,痛苦不堪。只有少数人得以幸免。这些人遭受的折磨难以言表。如果真有语言可以表述,濒死的人们也肯定不会知道:疾病让他们的身体苦痛,也夺去了他们的心灵。

格吕内瓦尔德的画作展现了他们的苦痛。他将这苦痛从他们身上撕裂下来,与他们隔开。在他们身上,如影随形的折磨突然不见了,不在他们身心深处,而是到了基督的身上。他们发现一个基督的图像,他独立承担了世界的罪,用这些伤口和肿胀担负起随之而来的磨难,而伤口和肿胀也因此消弭于无形,因为基督因它们而死亡。

如果基督像阿波罗那么公平,那对他们又有什么用呢?当他们的身体在溃烂、破碎的时候,他们怎么能相信有人理解他们、拯救他们呢?这样对他们未免要求太高了,而且这会在他们和仍旧遥不可及的天堂之间,进一步划下深深的沟壑。格吕内瓦尔德笔下受难的基督,既不高贵也不完美。 这男人可能是上帝的儿子,但对所有的残疾和悲惨不幸的人,他们拖着残缺的身体穿过地面要与他在一起,他根本就是他们的双胞胎兄弟。

他们完全不知道能看到什么,也不晓得他们能希望什么:这里描绘的人物大小不同,但是彼此接近,但也没有在一起。施洗约翰用手指着他预示的这个男人,现在,他从这个男人面前退下。约翰的话在黑暗中回响:“他必兴旺,我必衰微。”

格吕内瓦尔德的基督,让自己承担起折磨病患的疯狂图景。他的画踉跄在深渊的边缘。

格吕内瓦尔德创作的这幅作品,初看上去残酷无情,其实它发出了同情的嚎叫。

更多艺术堂奥,前往 ArtsHowTo

【说明:以上文字内容,部分译自《How to Look at a Painting》,纯属个人爱好,英文版权仍归原作者所有,转载请标明出处。by 郑柯-Bryan

2013.3.8日朱青生教授艺术史-理想:当代艺术,开放的时代和自由的可能(1)

在一位远在广州的朋友的提醒下,我去北大旁听了朱青生教授的艺术史课程。今天是第二次,听完之后,深为自己没有提早知道朱教授开课的时间赶到遗憾!

听课过程中,几次情不自禁想要鼓掌,又怕惊扰旁边睡觉的同学。

同时深感:制艺术以及艺术史之学者,皆应有朱教授之博学广闻之头脑,畅怀天下之心胸。哲学、历史、文学、物理、心理学,乃至信息学,都有涉猎,其中尤以哲学为最深入。

110分钟课程,没有课间休息,朱教授一直侃侃而谈,而气势风度不减。第二日与广州的朋友、朱老师的高材生讨论,认为朱教授是博闻广记、博学多才、博大胸怀,又身兼博导,可谓“四博”!

我也于匆忙之间,记下如下笔记,愿与同好共享!

说明:为速度计,笔记皆为大意,有错记漏记,祈请海涵,笔记中“【】”内文字是我自己的想法,多有谬处,望见谅。如有不当之处,我负全责,与朱教授无关。


今日课程题目:理想:当代艺术,开放的时代和自由的可能

先回答上节课学生问题:如今是图像时代,这是否会让人类变得轻薄、娱乐化、退化?

文字记录,并非真实现实,图像化时代,为人类带来新的可能性和挑战。

已经做了20余年的《汉画总录》,汉代画有2万余件,要与当时文字记录对照,匹配,发现有些画的主题和内容在当时文字并无任何记述。图像有其特有意义。

今天的图像已经没有边界。学术研究,先要确定对象的边界。有些东西,在文字之外,图像之内。

很多时候,语言不再是归纳和总结,而是叙述和想象。但其形式限制了语言无法做到清晰,不如图像可以直接面对。

图像初看是表象,也就是“色相”,与其背后的实质之间的关系。

人的本性:三性一生。

【总结一下,朱教授此处提出的三性,可能是人的三种状态:

  • 物理学精神状态
  • 人口学精神状态
  • 艺术学精神状态

物理学精神状态:以爱因斯坦为代表,追求真理,是时代产物,是人类认识的一个阶段。要从达尔文观察差异开始。科学逐步发展。

【强调】差异,并不必定导向真理。

社会科学,研究各种差异的正当性和权利。

当时的欧洲中心论:欧洲就是中心,就是文明的、历史的;欧洲之外,属于人类学、人种学范畴。后来逐步发展、反思,社会科学逐步成形。

要常关注差异。

信息,就是制造差异的差异。【此语高度浓缩。个人理解:信息,既是差异之果,又是差异之因。之果,因为若无差异,则彼此相同,真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,所知者,天下大同,既已大同,则无差异,不需要信息,信息无价值、无意义。之因,因为差异本是客观存在,对于相同者,若之一知道某信息,而其他人不知,则差异已产生。】

差异的成因:历史原因、选择权利、自我目标设定

行为艺术:二战之后,冷战之中,作艺者为表明存在脱离两种意识形态之生存方式,以行为为艺术,故而成形行为艺术。

为人者,当理解、接受有区别,有差异之存在。

德国教授Hans Kuhn,寻找宗教之基本共同点,多方研究之后,得出结论:

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。

但应如何防止“己所欲,施于人”?要有理解差异的能力,要有高度的谦虚与克

理解差异与理解他人不同,理解他人,是对别人的存在进行自我解释,并要去干扰和编制他人。

艺术最重要之原则,是不理解。此80年代中期艺术之主题。

中华民族,因屈辱感而易形成狭隘民族主义,应警惕。

20世纪70年代,福柯、德里达、罗兰巴特人开始质疑、抛弃逻各斯(Logos,即理性)。

希腊精神:

  • Arch,到达Arch的路就是Logos
  • Logos
  • Myths,理想【这个存疑】

约翰福音中,有一句话,道成肉身(Incarnation)。原来的圣经都是拉丁语,圣奥古斯丁在译成英文时,在words和logos中间面临两难选择,最后选择words。

对于图像问题,语言和理性真能完全表述世界吗?

对于语言和理性的价值评价,是人类的误解。语言的伟大,来自希腊精神。

人类的概念,是旧石器时代结束的瞬间造成。

壁画,是人类觉醒的证据,人的智力在这个时候发生根本性转折。最早的壁画中,有质感,有色彩,有透视。【从这个角度看,艺术史,就是人类觉醒的历史,是人类不断解放自己、争取自由的历史。】

早期的壁画图像都是写实的,绘画者有透视能力。(儿童的成长不能作为人类成长的缩影,因为儿童的画一开始都没有写实性。)最早能绘制图像的人,只有巫师、酋长等领袖型人物。他们中出现语言、思想,最后是科学。

到了新时期时代,壁画中只剩下符号与抽象,写实全部消失。由于语言和观念的发展,图像转而为符号系统服务,成为语言的婢女。此后出现语言,出现文字。不妨参考汉字的演化历史。【从美学角度看,语言,是个不美丽的正确。】

语言和图像,是人类两大精神状态。

我们都是被历史压迫的人,难以掌握世界,我们逐渐忘记了图像的正当性。

到了1995年,互联网的出现,让我们这些平常人得以创造、编辑、传播图像。我们获得巫师、酋长的领袖地位。这是我们的新生。

对logos、语言、文字、理解、启蒙的怀疑,才为人类带来新的启发。

(广告时间,先后担任中国美术学院和中央美术学院院长的潘公凯,在今日美术馆举行“弥散与生成”展览。潘公凯强调理性和启蒙的作用,在今天,启蒙运动怎么强调也不过分;大学,应该是理性的宝藏。【木心在《此岸的克里斯多夫》中说:“中国没有顺序的‘人的觉醒’‘启蒙运动’,缺了前提的‘浪漫主义’必然是浮面的骚乱,历时半个世纪的浩大实验,人,还是有待觉醒,蒙,亦不知怎样才启。”是为证。】)

对理性本身的怀疑,是对人类权利的维护,从而不致被现代性异化。【对理性本身的怀疑,更可视为对理性的尊重,理性产生于怀疑,怀疑理性,更是以理性对待理性。】

艺术,保持解放的可能性和机会,是对人类最前沿问题的接触。

理性,忽视个人的差异,忽视无法表达的人的差异。

人被覆盖,剩下的只有身份(identity)。

越不发达、越不开明的社会,人就越没有选择的机会。

艺术提供理解每个人本质的机会。

人的三种状态和境界

  • 物理学精神状态
  • 人口学精神状态
  • 艺术学精神状态

图像时代,是恢复人自己本质的时代,为人提供主动把握绘画的能力。

堕落,是不需要理由的,有没有图像,都可以堕落。比如罗马帝国的尼禄。【图像不需要作为人与堕落之间的电灯泡;娱乐、轻浮,是因,还是果?】

【至此,一个问题回答完毕,朱教授用时40分钟,旁征博引,回答问题已经不是关键,关键在于点出艺术的功用。】

感受我们的现实——拿吉他的女人 by 勃拉克

Woman with a Guitar, Georges Braque, 1913, Oil on Canvas, 130 x 73 cm, Musee National d’Art Moderne, Centre Georges-Pompidou, Paris

拿吉他的女人,乔治·勃拉克,1913年,布面油画,130 x 73厘米,蓬皮杜中心,巴黎

灰色的透明区域相互作用。一块赭色的表面挡住我们的去路。黑色堆积,没有方向的线条构成一张网。半透明的色条浮在画布表面,各种棱角和曲线从色条上穿过,像云一样到处游荡。绘画的标题明确点出主题,但我们却几乎难以辨识出来。

画面里,这些纠缠在一起的一大堆形状没有描绘出女人,或是吉他。哪种艺术家会去把最简单的是事情复杂化?观者犹疑了。这不是拿我们开涮的无端玩笑,我们抛弃了类似想法,因为画作中体现出安宁祥和的吸引力。实际上,我们假定,不过只有一点点把握,假定这是某种脑力游戏,与日常现实生活没有关系。

画中充满线索和痕迹,艺术家把它们留在这里,如同路标。只要弄清楚其中一个,其它自会跟上。

在图像上方,有一张小而丰满的嘴,一张心形的嘴,这是感官享受的象征。标题里的女人就以这个记号表现,她被概括成一个吻的形状。两边是云的外形,说明这是从女人两肩滑落的波浪一般的秀发。然后是圆圆的形状将它们联系在一起,那是一个朴素的衣领。两个小小的半月形状紧挨着,是眼皮的弧。她两眼闭合。是在睡觉吗?准确地说,她正在聆听我们正在看的东西:有着精妙阴影的棕色和淡淡的米黄色形成的交响曲,无形的旋律像一块布,摇动着她,让她入眠。她背后的黑色区域开始组合成一张大扶手椅,沉重结实,她可以在其中放松睡去。

吉他在她的膝盖上很沉。勃拉克在画布上固定了一片淡色木头,这是沿袭建筑行业绘图者的惯例:这种人造木不是用来伪装真正的木头,比如用在公寓街区里的走廊和楼梯间里面画东西的那种。摆出这样简单的姿态,勃拉克打开了多种诠释可能:向劳动者的专业知识致敬,他们没有时间摆弄精美的言辞;让人想起传统的静物错视画(trompe-l’œil),勃拉克给其致命一击。绘画已经结束了蒙骗世界的做法,也不再被错觉诱惑。在真正的假木头上,平行的线条代表吉他的弦。高处,乐器的曲线轮廓将共鸣腔后推,声音藉此可以深度增益,并回应其他曲线,其中某些无疑属于女人自己。勃拉克没有强调这一点。最重要的是暗示。女人弯曲的头发像云一般。飘过的云让我们想起轻盈的秀发。它抚摸着女人的双颊。云,或她的头发。有些秘密一定不能说出。艺术家不会去强调。

观察一连串体积和轮廓,可以逐步推测出人物的身体外形。但是它并不完整:它的轮廓还有缺失。女性音乐家知道:她坐在这里,两眼紧闭。她熟悉自己的形象。但是,没有镜子,她对自己的感觉不完整。或者说只有大概了解,缺少整体轮廓。没有特定的痛苦或愉悦,她要了解现实,只有在身体某些部位触碰到别的什么才行,比如手指下面吉他弦,下眼睑的重量,背后扶手椅的结实椅背。右边的小小黑色曲线没有形成手的系统形状,而是表明她的手指在吉他木头指板上的压力。

勃拉克没有采取自证方式,没让我们看到他的模特的真实外形,而是传达出它与世界的关系的主观真相。绘画放弃了它与摄影术的密切关系,而是只保留有接触的领域,有摩擦的领域。这就是现实,但是是内发的现实。在无限空间之内的现实。

作为观者,我们可能会慢慢闭上眼睛,想想我们对于自己,或是他人,记住的东西,而且我们必须承认:与为我们提供出发点的东西相比,那些缺口同样关键。这种练习需要时间,强迫我们区分我们的感觉和能用言词表达的东西:对于很多信息我们知之甚少,这些信息来自随意的轻轻一瞥,以及我们无意间的存留。

就像报纸一样,路过时就能看到它们的名字。印刷出的字幕被精确临摹下来,但是单词不完整。从整体上看,这幅绘画,基于我们与事物之间的关系中突然打开的罅隙。“LE REVE”:所有报纸都假设我们有时间去读它们,我们对外面的世界感兴趣,也许就处于某个时事之中。但在这里,截断的名字令我们的思绪漂移到其他地方。气氛安静。我们可以听到另一个房间中的一段音乐。习惯是如此有力,我们自动补上缺失的字母:“REVEIL”【译注:REVEIL有“狂欢”之意】(实际是Reveille,起床号)。丢下硬币。报纸收复了自己的名字,读者又可以看清楚了。这幅画再次树立起它对现实的掌控。

勃拉克就像摆弄外形一样摆弄词汇,他更诉诸我们的记忆,而不只是想象力。我们只有摸索出通往这些东西的道路,用我们的手指感受它们,努力用合适的词语表述它们,我们才能了解它们。它们的毛发到底是什么颜色?我们顺耳听到一个单词。我们以为我们懂了,但它只是某个短语的开头。或者,是历史的终结。

黑与白,棕与灰,建立起平衡感。音乐没有停止。我们也只是间断听到它,但现在我们对这奏鸣曲产生了清晰的记忆。心灵变得迟钝,让自己被这深不可测的空间的麻木所感染。乐谱没有摆好。“奏鸣曲”单词“SONATE”中的“N”,在一声哈欠中迷失。

迎接新自由——与黑色的弧一起 by 康定斯基

With the Black Arch, Vassily Kandinsky, 1912, Oil on Canvas, 189 x 198 cm, Musee National d’Art Moderne, Centre Georges-Pompidou, Paris

与黑色的弧一起,康定斯基,1912年,布面油画,189×198厘米,蓬皮杜中心,巴黎

画作表面上,五颜六色的形状在冲撞,容纳它们的空间难以形容,画布都不足以容下这个空间。作为一幅作品,它没有描绘某个场景,而是发现自己位于一些奇怪的、毫无重量而且像流星一样的物体的飞行路线上。一些黑色线条在各出冒出来,刮擦着画布表面,而且不附着在上面。无法辨认的各种色块飘浮在空间里。蓝色,红色,在上面,第三个色块正变为紫色。笔触都很清晰,能够中和颜料的厚重,增加画作纵深感。我们可以看到技术的复杂性,能够感觉想要操纵材料的渴望,这些材料最终产生这幅图像。但是结果让我们无法理解。

第一眼看上去,形成这个奇怪形状大集合的,似乎只是偶然使然。画作的标题——与黑色的弧一起——也丝毫无助理解。此时,有没有黑色的弧都已经无所谓了。

我们需要整个儿变化观看方式,必须停止将画作与某个特定现实联系起来。为了找到理解这幅图像的钥匙,而去翻遍整个自然世界,没有必要。那么做就是浪费时间。它会让人想起羽毛、飞来去,或是透明的云彩,这要看我们观察哪个部分。每个人都从中寻找我们想要的东西,搜遍所有想得起来的词汇,在自己的想象世界中,想尽办法要找到一些什么,以描述我们的第一感觉。但我们用的单词也不过就是凑合一下,最多是图暂时的方便。我们以为自己能从中发现一些类比,但它们全都靠不住,这图像拒绝所有鉴定的意图。我们越迫切,就越难看清它。一句话,它什么都不像。

耗尽所有其他可能之后,我们别无选择,只有回头看证据本身。画作表现的是形状,如是而已,别无其他。非要把黑色的弧与外界某个现实联系起来,这是走进死胡同的最快捷之路。我们要回到标题。它指出的理解方式很清晰:这弧最重要之处,就是它在这里,也就等于说:如果没有它,图像就完全不同。我们看到的有颜色的区域,多少都趋近弧,如同被磁石吸引。以此方式,弧制造出一个有颜色的三和弦(triad)。其他笔触叠加在它上面,或是埋在它下面,它们全都围着这个中心点震动。因此,在自身之内,这幅画找到了自己存在的目的和理由(raison d’etre)。它可以依靠自己的内部组织方式找到平衡感,而不再依赖于我们在它和某种我们知道的事物之间建立关系。现在,它是自在之物。

这是1912年,有了瓦西里·康定斯基,绘画不再顾及我们身边的可见世界。

用绘画反映自然,这种倾向在我们的心中根深蒂固,以至于即使今天,一个世纪之后,我们的这个习惯继续影响我们观看艺术品的方式,一幅抽象作品常常令我们不安。似乎它没有担负自己的责任,而艺术家也等于承认:对于复制他的所见,他无能为力。

我们一定不要误认为康定斯基的画无法表现现实。正想法,他突破了现实的牢笼,达到某种惊人的境界;他抛弃了现实,仿佛那是一些制造麻烦的寄生虫。

从古典的珍贵画作开始,绘画一直寻求模仿现实生活,清晰表现各种条例法令,它们被用之教给人们应该知道的宗教和历史。绘画重现的世界,存在于剧院、小说、传奇和梦幻世界中。绘画已经将可见世界的方方面面攫为己有,把这些方方面面表现得更美丽、更高贵,甚至更恐怖,从而超越了它们。但绘画之前从未抛弃它们。

现在,绘画突然受够了,不再对现实感兴趣。因此,在1912年,绘画开始自己的旅程,似乎刚刚发现:之前让它闻名的东西,最终奴役了它。

是否还要顺服,是否还要允许其他东西侵占它的空间,这已不是问题。颜色和笔触、外形和线条、临摹、透明的色块、微妙的光影、有力的画笔、迟疑的画笔,人物和所有其它全部被这些取代。绘画需要独立性,这在之前不可思议。然而它的发展后果也不是听之任之、轻率而为。即使它佯作无序,但仍保留自己的知识体系和严肃态度。画布也不是突然被丢到没有韵律和理智想象力荒野中。没错,艺术家将他熟悉的领域抛在身后,但与任何航海家一样,即使拿走他的地图和指南针,他仍然知道自己的船舶的能力。他会被陷阱吸引,把船带到错误的方位,让船搁浅,然后以自己的能力将船拯救出来。最冷的颜色收缩空间,然后再次延伸,延伸到目光所及之外。其他颜色在红色统御之下爆发,几乎将画布冲破开来。黑色的疤痕阻碍所有进步。一段航程已经开始,目的地没有名字。

康定斯基是作曲家。在他之前,诗人已经强调出声音和颜色的联系。但是康定斯基以绘画将二者画上等号,他使用自己黑色的弧,就像别人创作C大调交响曲。弧表示一个音阶,绘画的音调仰仗它。绘画成为音乐的盟友,这源于它们长久的联系,现在被赋予权威地位:音符可以将我们带到任何地方,它们没有模仿任何人或是任何事物。画家声明绘画有同样权利,而且他胜出了。

抽象揭示的东西,历史需要花一段时间来理解,它为世界提供了另一种意义,而当时的世界正要准备在耻辱的战壕中摧毁自己。1914年,就在一战爆发之前,康定斯基将绘画提升到一个新的层面,世界当时还无法跟上脚步。没人能否认他的意图。他的图像利用了他自己意识中无法验证的现实。他产生的作品,与现实之间关联脆弱,将他自己一个人置于职业生涯的特定阶段。他描绘的,是逼迫他绘画的东西:他对自己生命力的认知。他描绘的,是免除了一切承诺的东西,他称之为“内在需要”。

我们可能反对所有此类作品,声称如此产生的作品根本是傲慢自大的产物,没有试图表现任何意义。因此,观者就没有机会去理解他的所见,因为解锁意义的钥匙,要么无法接触,要么从未存在。部分正确。但这么想就错失了要点。不模仿任何事物的绘画,迫使我们回到自身,强迫我们推倒隔离之墙,与之倒下的还有现存的定义。这是自由的典范。

更多艺术堂奥,前往 ArtsHowTo

【说明:以上文字内容,译自《How to Look at a Painting》,纯属个人爱好,英文版权仍归原作者所有,转载请标明出处。by 郑柯-Bryan

衡量观看的难度——在黑城堡的公园中 by 塞尚

In the Park at Chateau Noir, Paul Cezanne, Oil on Canvas, 92 x 73 cm, Collection Walter-Guillaume, Musee de l’Orangerie, Paris

在黑城堡的公园中,塞尚,布面油画,92 x 73 厘米,橘园美术馆,巴黎

视野所及,没有路。我们一定是走错了方向。画作在一个空间的边缘摇摇晃晃。左边,屹立一堵石墙,仿佛堡垒。那边的树后面一定有一条路,通向葱郁之中的空地。

我们曾到过这里。那棵树好像我们之前注意过,或者就是昨天?哦,不是,昨天的更苗条,离石头更近。不过我们是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,所以可能是同一株。我们无法确定。而且,这几天光线也变了。土壤变干,颜色也更亮,在我们脚下粉碎。风景不再相同。

总是有失足滑倒的危险。笔触一直在滑动。颜色的选择受到限制,但总在赭褐与绿色之间来回变换,这便足以让我们惶惑。石头之间的空间看起来很大,能容得下我们穿过去,但没人敢打包票。轮廓的线条也不太清晰。有些线条在我们相信它的地方突然折断,或者变得愈加粗厚,似要强调某种外形。然后,它们又突然变得模糊,使得这些形状产生微光。很难判断距离,难以辨认事物的边缘。自然中充满陷阱。

岩石,树木,就是这些:除此之外,别无其他。可是,这画作以这些事物为基础,创造出一个完整的世界。描绘事物实际的样子,赋予它们真正的外形,这样不是更简单、更快吗?整个情形会更清楚。那条路也会自动打开、显现。

但画家的本意就是如此。我们看到的不是事物真实的样子:它们要么太远,要么太近。或者,一棵树斜穿过我们要走的路,挡住了我们正在观察的岩石的部分视线。或者,天空布满云彩,绿叶变为灰色。又或者,对我们来说,自然太稠密了,我们数不清它所有的部分。要不,我们的眼睛累了,只凭一瞥,没法看清所有东西。但是,总而言之,把自己沉浸在自然世界中,同时还要客观列出所有在场之物,这我们无法做到。

塞尚观察的时间很长,也很用力。他不急于下结论。他真得确定他能看到的东西吗?或者他允许自己被学到的东西影响吗?他想要以一无所知、一无所见的方式工作。浮着的那些叶子如同云彩。它们来自哪里?最高处树枝的绿色破碎支离,倾泻到岩石底部。树叶、苔藓、反光;它们都是绿的。从自己站的地方,塞尚看到的就是这样。为什么要假装是其它样子?毕竟,他不是在绘制植物手册,只是要让我们看他看到的事物。想做到别的很难。不能加入其他,不能想象其他。他仍在询问自己问题。也许那真是一片树叶。但实际上,他只是画出了没有形状的绿色块,他在面前辨识出来的东西。没有欺骗。他抓住了颜色的感觉,这里一片明亮的绿,那里一块更透明的绿,还有一块几乎变黑的绿。再靠近些,我们就能看到颜色布满画布。笔触积聚,有时彼此交叠,构建出图像。如果隔离开,它们没有意义。很难知道它们表现的事物的远近,是固体还是空气、空间。但它们尽可能传递了艺术家从自然中收集的印象。

塞尚声称:自己在作画时,就像一个渔夫要抓住网里的鱼;结果就是这种五颜六色的柳条筐,竭尽全力表现自己的风景,是这个筐的基础。树有些抖动,也许是因为风,或者是因为叶子间移动的影子。塞尚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这些限制在简单的轮廓中。但是还有别的东西,别的、不依赖外界环境的东西。艺术家的眼光在风景和他的画布之间来回游移。他观察自然,在树与树之间来回审视,从一定距离之外绘制它们并不十分清晰的外形。他选择一种画笔,目光再次落在树上,然后是这幅画。一系列不连续的线条就是类似中断的结果,同时,当画家去掉线条之间几乎感觉不到的细微空间时,在瞬息之间产生这些间断的线条。他继续涂抹同一根线条,每次笔触都是见证,见证的是画家看一眼对象、再看下远处、再继续绘画这个过程用去的时间。

他知道,他的绘画最先要为他自己作证,证明他作为一个个人看到了什么,这一点意义重大。画中最凸显的东西,就是最深刻打动他的东西:树的线条、岩石的轮廓。它们为赏画者的位置提供支撑,为我们提供一些证据的残片。除此之外,其他的都多多少少有些模糊,或者至少是次要的。塞尚对于他在观察的,也就是他的注意力的中心,处理方式不同于他看到的其它。他的视野,令他对于自己的注意力没有集中观察的事物,能够以更朦胧的方式感受。塞尚详细刻画更沉重、色调更暗的事物,勾勒出绘画的结构。其他的地方,比如颜色比较淡的层次,上色很亮,几乎以透明的方式暗示出其他的存在,而那些我们在另一幅画作中一望便知。主题不重要,但它无穷无限。之前某一天,在这块岩石前,一棵小树投下荫影。也许今天在这里能看到它。每幅画都是独一无二而且孤独的旅程。我们该回去了。

画家为他笔下的世界负责。这些地方发生的事情,是他的眼睛停留之处,或是他的画笔带他前往的所在。每一次颜色的涂抹,无论多轻,皆是有条不紊,而且确认要坦然表述某些东西。如此产生的图像,就是部分的,而且不精确的。很少有人要大声说出这一点。现实不会这么容易让步,要一点一点奋斗,抗争到底。塞尚的不妥协表明:他认为自己从表象世界到其他任何图像中所得甚少,其中的确定性让他感觉实属虚伪。难道要他放弃自己的真诚,去进行毫无意义的模仿?对他来说,真相就是一切。对于塞尚,绘画是一种道德责任。

更多艺术堂奥,前往 ArtsHowTo

【说明:以上文字内容,译自《How to Look at a Painting》,纯属个人爱好,英文版权仍归原作者所有,转载请标明出处。by 郑柯-Bryan

欣赏一种思考方式——发舟西苔岛 by 华托

Embarkation for Cythera(also known as The Pilgrimage to Cythera), Jean-Antoine Watteau, 1717, Oil on Canvas, 129 x 194 cm, Musee du Louvre, Paris

发舟西苔岛,安托万·华托,1717年,布面油画,129 x 194厘米,卢浮宫,巴黎

空气中暖玉温香,仿佛笼罩于一片热浪之中。颜料在画布上面轻轻擦触,留下一些叶子的踪迹,毫不用力。一条树枝一笔画出。群山隐于远处的光亮。好几对情侣在嬉闹。右边,维纳斯半身像看着情侣们的交谈,她身上点缀着玫瑰。丘比特坐在她旁边,弓和箭袋随意扔在地上。显然,他今天已经干得差不多了,一天结束,终于可以自由一会儿,就像一个刚刚完成作业的小男孩儿。

我们可以想到,水岸就在后面。最左边,一个镀金的贝壳上披玫瑰粉色布帘,贝壳一半浸在水里。该上路了,不过还是没什么人着急。

这幅画描绘了一出愉悦的场景,景中人穿着华丽,景中各种神秘细节为其带来生气,如果不用心看,我们就会错过。画作没有提出什么特别的要求。看到这样一幅画,所有细节都易于理解,我们也就放松下来了。我们任环境中的光对我们施展魔法,画中优雅的人物也令我们沉迷,他们一个连一个,就像一条精美链条中的各个环节。但如我们重新考虑,也许会发现我们什么都没有明白。

这些人是谁?这个场景发生在哪里?他们在这里做什么?而且,更重要的是,它怎么能引起我们的兴趣去了解这些?拾起他们那种平静漠然的感觉,去享受当下的快乐,这不是更好?光还没准备有所改变吗?如果我们错过了将要从云后出现的阳光怎么办?我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,这简直是一定的。

咱们还是理智一点。标题中指明,这是前往西苔岛的一次漫游。我们知道这个地方:爱神维纳斯住在这里,而且这岛上充满诱惑力,无数戏剧曾在这里上演。我们在画中看到的人可能是演员。画中景物融入多种色彩的透明中,这透明使剧院中常见之物都黯然失色。一种几乎能感知到的气氛沐浴着这些人物,很难相信他们的生活就局限在剧院的木板之内。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人吗?是介于真实生命和想象世界之间?介于生活和游戏之间?整体气氛比具体内容更重要,我们其实也不知道具体内容是什么。它应该是关于爱情和时断时连的纠葛。姿势和言词与颜色的挥洒同样微妙。场景设置,初看上去令人信服,很快就能发现是个骗局。但仍然难以说明这些人是不是演员,他们的衣服没有提供信息。谁能说这些演员就比观众更不诚恳?毫无疑问,这里的事实真相继续在我们指间悄悄溜走。

不过,画面右侧的三队情侣还是构成了一种直线顺序,引发理性人士的思考。接近丘比特的那一对,呢喃私语,充满爱意,当然,这很自然,因为爱神的箭对他们有最直接的影响。男人很着急,几乎要跪在女人旁边,女人也乐意听他的奉迎。他们旁边,第二对准备离开。站立男子拉着女人的手,帮她站起来。第三对,最接近画面中心,终于要继续前行。三对不同情侣,三个生命时刻,三种不同情绪。也许他们就是同一对情侣,处在生命的三个不同时刻。但是一切尚未决定。站立的年轻女子回眸一望,我们不知道她在看什么。她的同伴?几分钟前的她自己?还是另一天的她,穿着不同,身边的情郎也不同?

等待她的男子站在画面中央,身影修长,这是他的资本,一切还能改变。在这儿,他像一架天平的横梁,两根长长的手杖,各自摇晃,表现出犹疑不决。也许因为他的衣服颜色太亮了,年轻男子看起来比他的女恋人更坚决。但他可能还是会被悔恨或欲望征服。金棕色的裙子可能会融于温暖的树叶中。他们也许还能找回来时的路。脚边,一只小狗,忠诚的传统象征,在旁嬉戏,来回蹿跳。

左边其他人物都消弭在画面温和的颜色中。他们属于世界其他部分,更朦胧模糊,更踌躇迟疑。丝绸衣服褶皱上的闪光,一眨眼就看不到了。在旁边拍动翅膀的丘比特们催促他们。有的紧紧抱着大人的腿,就像急于回家的小孩子。如同所有华托笔下的人物一样——我们自己有那么大区别吗?——他们很难下定决心。每个选择都暗含一次牺牲,失去的机会再不会回来,我们只能看着它离去。为什么要去这个地方,而不是另一个?走左边而不是右边?为什么要离开,而不是留下?画家摆弄身体的曲线、头部的微转,强调出眼望的方向与人物准备前进的方向之间的矛盾,对比人物的亲近和他们表情的疏离。他打开所有可能性,不会偏好一个而以另一个为代价。

人物的态度含混不清,观者像他们一样,难以得出任何结论。他们准备好要登上充满魔力的西苔岛了吗?还是要出发前往?这是愉悦一天的结束吗?还是他们仍在期盼它的喜悦?

华托很注意不去回答这些问题。对他来说,逻辑暂时放假了,17世纪,我们以为离我们很近,其实已从画面中退出。世界不再急于在欲望和记忆之间、在对幸福的期待和对它的回忆之间画出界线。甚至不确定这么做是否有必要。理性认为是这样,而我们的感性怀疑它不是。之前、之后,真有那么大区别吗?期望有时会伴随着未来的悔恨和遗憾,记忆会令我们再次体验最初的震撼,将其完美再现。

整个世界难以再下定义,就像飞快失去的感觉。从现在开始,他们会以各种方式质问自己的心灵,他们的自由,与光在水波纹般的丝绸裙子上的无穷闪动一般,没有差别。

更多艺术堂奥,前往 ArtsHowTo

【说明:以上文字内容,译自《How to Look at a Painting》,纯属个人爱好,英文版权仍归原作者所有,转载请标明出处。by 郑柯-Bryan