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些时间犯错——基督背负十字架 by 老勃鲁盖尔

The Bearing of the Cross, Pieter Bruegel the Elder, 1564, Oil on Wood, 124 x 170 cm, Kunsthistorisches Museum, Vienna

基督背负十字架,老勃鲁盖尔,1564年,木板油画,124×170厘米,历史博物馆,维也纳

画中充满了人。观者几乎不知从哪里看起,这画邀请我们到处看,却没有给我们理由要着重先看哪些地方。它缺少秩序,令人不安。有时候,艺术家想让我们开心,他可能会玩一些小游戏。小小的人物,穿得五颜六色,四下飞奔;这也鼓励我们,让自己迷失在人群中。很容易就会跟住某个人,或者一群人,看他们争吵,或是一起经历不经意的邂逅,要不就跟在那个背着包袱急忙奔走的人后面,他前面可能有些淘气鬼在逗弄他。画中有无限多可能性,到最后,它们让我们头昏脑胀。

前景右侧,有四个人物,尺寸比其他人都大,她们静止不动,置身于后面的骚动场景之外。她们的悲恸一开始对理解画作并无帮助。似乎这些人与世隔绝,沉浸入自己的私人世界中。身披蓝色纱袍的女人明显快要晕倒了,披斗篷的男人赶紧过去扶着她,两人的衣着表明他们来自另一个时代,古老久远,如同他们的痛苦一样。圣母面容苍白,和旁边的圣约翰一起,二人再次上演他们在无数其他绘画中的角色。两位圣女陪伴在侧,回应他们的绝望。

这四个人构成的场景,通常出现在死去的基督身边,那时基督已从十字架上卸下;或者是在基督哭泣的母亲将他放在膝上的时候,仿佛他还是个孩子。但是这幅画既没有卸下十字架(Deposition),也不是圣殇(Pieta)。基督不在这里。我们意识到:这种隔离感,让悲伤愈发痛苦。历史已经走完它的路途,来到终结,虽延伸到现在,却仍只是在他们的记忆中,它仍是一个没有愈合的伤口。

我们在这幅画中看到的,一开始很难区分出来,是他们实体化的想法。一些地标指引着赏画者,他们可能有些内疚,不再被画中不同人物吸引,本来他们还是挺喜欢画中这些次要人物的。几乎就在中心,一匹白马将它的骑手与其他人区分开。这巨大的风景中有很多其他骑马的人,最后,我们也会习惯穿着红色束腰外衣的他们装点这乡村的方式。迟早,我们惊奇地发现,基督的小小轮廓,穿着蓝色衣服,在十字架的重压下弯着腰,一个膝盖压在地上。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:为什么我们没有第一时间看到他?他才应该是画作的中心。这又带来第二个问题,比第一个还要合理:为什么他被画得这么小?如果这选自基督受难的情节才是画作真正的主题,为什么勃鲁盖尔要这么画,几乎让人看不到?一般而言,基督总是被描绘得十分突出,他的荣耀或受难的图景从来都是确凿无疑。在这里,我们发现自己陷入愉悦的情绪,即使那明显的混乱主导这里的氛围,使得这环境情有可原,我们对正在发生的事情的理解,还是从一开始就被有意阻碍了。勃鲁盖尔故意拖延我们发现他真正主题的时刻。他本可以让我们马上注意到,但是,没有,他选择让它不那么明显。

为什么我们要如此惊讶?毕竟,这与我们每天看到的场景没太大差别。当每个人都在盯着自己的事情之时,对于身边发生的其他事情,谁敢夸耀自己能够发现它们的本质?当被大量琐碎小事分神之时,谁能毫不犹豫地说出什么将会改变历史?勃鲁盖尔不想让观者无法理解主题,而是给了我们一个看似合理的方式去找到它。我们每个人的性情不同,再加上时机不同,我们解读这个事件的快慢也有不同,这种解读可能被各种事物分心,可能残酷而突然,可能若无其事而随意,但总是任意的。画家事先看到这一切,预期到我们的反应会多种多样,从掉以轻心,到漠不关心,从难以得出结论,到无法注意所有细节。

除了自己描绘的精确主题之外,画家还考虑到我看这幅画要用的时间,他倒没有假设我们要去诠释它,也不强迫我们成功找到基督后,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他身上。实际上,我们可以自由回溯我们的脚步,继续我们的路程。但我们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,而且永远不会忘记这二个事实。勃鲁盖尔要影响赏画者的道德心,我们迈出每一步,他让我们将每一个不可或缺的元素连在一起,把过去拼凑起来,构成一幅合理的画面。

背负十字架这个主题,尤其适合这种构图。红衣骑师们在人群中十分显眼,为空间提供了一种节奏感,很快就会萦绕我们。他们亦步亦趋,跟随基督的路线,我们也可以跟在后面,从左到右,横跨画面。我们最初得到的混乱印象中,出现一条线路,如同清水小溪中的浅滩。这些红色束腰上衣开始汇聚在一起,慢慢形成一条血路。

画面左侧,天空晴朗,但当我们转向右边,云层密布。最右边的远处,我们看到一些人站成圆形,围着两个十字架,缺少的,就是基督为自己背着的这个十字架了。

一个风车诡异地坐落在石头山顶上,刺向湛蓝的天空。风带动它的摇臂,将云聚集在一起,翻滚堆积。在房子里面,我们可以想象到正在被磨成面粉的麦子。基督在走向自己的刑罚,面粉将会变成面包。圣餐中的面包将会是基督的身体。从播种的季节,到收获,风车会重复生与死的循环。工作的节奏,逝去的日子的轮回,将会与恐怖和神秘的感觉连在一起,无可避免。

在巴勒斯坦,圣母、圣约翰和圣女们已经经历了这一切,而勃鲁盖尔笔下的风景强调了佛莱明特征,这让他将过去、现在连在一起,并为他的主题赋予了象征性的真实性。16世纪的赏画者,不费力气就能发现:这些身着红衣的士兵,是西班牙的占领军。这个时期,对新教徒的镇压普遍盛行,恐怖横扫全国。告发行为和即刻处决是正常现象。这是历史上最动乱的时期之一,这幅画记录了当时的情形引发的恐慌感。

勃鲁盖尔保持了一定距离。他知道:在宗教教理的剧变期,另一种世界观正在成型。他的画拒绝强加于人单一而且充满独裁的印象。他为这些来来去去、四散豕奔的无名人物提供了广大空间,人群中的每个人都获得了某个特定的视角,某个相对而残缺的视角。而且,他让每个人都有权迷路,然后转换方向。简而言之,他为我们赋予犯错的权利。

洞悉历史的麻烦——长颈圣母 by 帕尔米贾尼诺

The Madonna with the Long Neck, Il Parmigianino, c.1535, Oil on Wood, 216 x 132 cm, Galleria degli Uffizi, Florence

长颈圣母,帕尔米贾尼诺,约1535年,木板油画,216×132厘米,乌菲奇美术馆,佛罗伦萨

圣婴躺在母亲的膝盖上,伸开四肢,陷入梦中。玛多娜在上下望,仿佛从遥远的距离,她的头轻歪。她长长的手指划过衣裙上方,轻轻抚摸滑落到肩膀的头发,她的另一只手扶着自己的孩子,虽然孩子已经很大了,这只手却没费什么力气。不同一般,她也被拉长了。这幅作品的标题——《长颈圣母》,也表明了圣母在比例上的不同寻常。灰色半透明而又极薄的衣服漂浮在圣婴周围,圣婴轻轻躺在母亲的蓝色斗篷上。圣母没有用双手抱着孩子,也没有把他举到胸前。实际上,她庇护着圣婴,像是河床保护着水流,知道水流会很容易突破河岸。孩子看起来快要从她膝盖上滑落下来,轻轻地、不可避免、意料之中,就像画面中那气韵的流动。这样的运动没有止境,它的后果我们无法想象,展现在帐幔的翻腾中,在画中人物奇异延长的身体中。

从纯美学观点,我们也许能从这个方面品味这幅作品,将其看做风格化的优雅行为。然而,我们的反应却完全被画作散发的不稳定感遮蔽。

一个信徒,当他来到一幅宗教绘画前,凝视这幅画,是期望它能在祈祷时赐予他力量,让他从中获得安定感;然而看到这样一幅画,像我们一样,他看到的是不断移动的表达,这表达暗示出一个存在无限转化的世界,而我们之前对这个世界总是想当然的。

变化过程已经开始了。各个事件不再以自然顺序发生:圣婴有着新生儿的脸,却有着长大了许多的儿童的身体。他的小手和小脚与他的身高并不搭配。我们不知道,他的姿势表现的是感觉上的狂热,还是受苦的标志,他伸开的双臂让人想起基督上十字架的过程。他的脸暗淡而没有生气,这也完全不能用圣母衣服反射的影子说明,他的脸让人想起挣扎于死亡痛苦中的孩子。

这怪异的外貌游戏,我们应该怎么理解?站在历史角度,我们应该如何置足?几个不同舞台争夺着我们的注意力。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个孩子:他太大了,或是太小了,还没有出生,或是已经死去;他被分派在过去和未来之间,他被赋予的身体让人无法理解,因为不是他现在本该具有的样子:一个正在熟睡的小男孩。

这一次,这绘画世界中的不连贯,与我们对现实世界的了解联系了起来。古老基督教王国的教条,本是平衡思想的根基,在作品创作时,被新教徒的改革运动质疑。曾经相信现有秩序的人们,发现他们由来已久的价值观已经不再不容置疑,而是像圣城耶路撒冷一样脆弱,后者在1527年被查理五世派出的军队突袭。画中这些不真实的身体,比起当时世界形势的发展,不算惊奇。他们的外表,直接表现了当时人们在灵性上的迷惑。世界失去了方向,一切都已不再是理所当然。

可是,玛多娜皮肤纤细雅致,发式复杂悦目,她似乎毫不关心。这年轻女子精致时尚,让我们想起惹人喜爱的公主,而不是一个宗教人物。甚至她双唇上的微笑都是暗示。她真得看不到我们自己看见的东西吗?也许不是。表面是畸形儿,背后是一个小孩子;我们在寻找这个事实。而圣母看到的,是历史的转折点。传统将她视为教会的化身,而不是一个母亲。帕尔米贾尼诺赋予她高贵,那个时代的巨变也许难以接受这高贵,但却无法完全将之破坏。他们施加给圣母各种曲解,也只能是让她更显宏伟庄严。

右边的石柱初看上去不协调,而且放得很别扭。但在它底部,一个小小的人物手里拿着卷轴,帮我们看清它的大小,并让我们知道:这石柱与主要人物距离遥远,而且它是整个柱廊中的第一根——也许是最后一根。它向我们揭示隐藏的事物,并反映出人物的预言性,他们的言词体现在圣母与圣婴身上,体现在成行柱子中;一方面,我们的教会道德高尚且持久,另一方面,我们又感到焦虑和迷惑。尽管人物表现出他们遭受的苦难,但建筑形式却表现出象征性和真实的结构。人物柔软的曲线在石柱的坚固中找到对应。玛多娜长长的脖子,像一座塔,反映出他们的和谐联系。

正值青春期的天使们在思考,或是友善地观察着我们。他们知道所有我们不能理解的神秘之事。其中一位手持一个双耳瓶,其中装了什么,对我们来说永远是个迷。

这幅画的构图,确认这个世界永远在边缘徘徊的状态。但是作品的重点仍然是个矛盾,它引起的赞美,来自于丝毫没有减弱的不安感。在玛多娜的胸部下面,衣服皱褶构成一个尖角,还有非常微妙的曲线,在她的肚脐周围形成一个圆,赏画者因此而摇摆,摇摆在圣母的性感外表和画作本身的宗教目的之间。这幅女人的画像,被承受和传承圣道的教会平衡。蜿蜒的线条,既表现身体的曲线,又表现覆盖着身体的裙袍。画作中起伏的节奏,让陷于冥思的信徒不再迷惑,同时又提醒我们那险恶的,像蛇一般的恶魔,就潜伏在我们的生活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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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说明:以上文字内容,译自《How to Look at a Painting》,纯属个人爱好,英文版权仍归原作者所有,转载请标明出处。by 郑柯-Bryan

圣母、圣婴和市长一家·小霍尔拜因

Darmstadt Madonna, Hans Holbein the Younger, 1528, Limewood, 146.5 x 102 cm, Schlossmuseum, Murnau, German

圣母、圣婴和市长一家,小汉斯·霍尔拜因,1528年,椴木油画,146.5 x 102厘米,宫堡博物馆,穆尔瑙,德国

小汉斯·霍尔拜因是十六世纪最伟大的德国画家之一,他比丢勒小26岁,出身于画家的家庭,他的父亲是一个受人尊敬的画师,为人又机敏不凡,不久就兼收并蓄,掌握了北方艺术家和意大利艺术家二者的成就。

这幅祭坛画是他刚过30岁的作品。

这种供养人像的形式是各国都有的传统形式,但是霍尔拜因的画仍然是同类画中最完美的作品之一。在以古典形状的壁龛为界框的平静而高贵的圣母形象两边,那些供养人自然地聚为群像,这种布局方式使我们回想起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最和谐的构图。

对细节的详细描绘,让我们想起之前介绍过的康平的《女子肖像》,尤其是画面右方那两个女子,包括那个女孩子头上的饰品,衣服上的银色花纹和裙子的线条和褶皱。前景下方的地毯,花纹和颜色都十分复杂,而且折在一起,霍尔拜因用光影的明暗变化,令观者觉得仿佛就在眼前,使人叹服,充分展现了霍尔拜因对细节的处理能力。从这一点上,霍尔拜因继承了北方的传统。

这幅画的有趣之处在于:与大部分同样主题画作中的圣婴不同,圣母怀抱中的圣婴更像是普通的孩子,表情懵懂。这样就造成一种感觉:仿佛圣母刚刚从摇篮中把熟睡的圣婴抱了出来,接见供养人一家。

  1. 《艺术的故事》 p376